林培源小镇以内,潮汕以外
采访:雅婷、木村拓周
作者:雅婷
编辑:木村拓周
在五条人以现象级的走红称霸了这个夏天关于“乐夏”的舆论场之后,潮汕终于有了除牛肉火锅和马化腾之外第三张城市名片了。五条人的音乐氛围被认为充满潮汕地区特有的“咸湿的海风味”;主唱仁科则被认为是一个典型的“潮汕靓仔”——一种异于“以广府青年为代表的广东男性印象”的广东男性印象。
但严格一点的话,狭义上,或者说在当地民间的传统认知中,海丰并不属于潮汕地区,后者仅包括“潮汕三市”(潮州、汕头、揭阳)。甚至,海陆丰和潮汕民间,向来有一种相互鄙薄的心态:潮汕人认为海陆丰民风彪悍,做事太野;海陆丰人则觉得潮汕人吝啬、不大气,是“涩肚仔”。所以五条人也只能算半张潮汕名片。
很长时间里,潮汕在全国文化版图中都显得落寞。美食、崇商,如今加上半个五条人,撑起了绝大多数外地人对潮汕的认知标签。文艺创作和这片充斥着保守乡土人文的土地似乎并无关联;生于此地而向往进步的知识青年,也常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尝试逃离他的家乡烙印。
(林培源近照)
然而,生于汕头,在广深两地、北京和美国都求学过的作家林培源,却尝试在一种“漂泊”的状态里去接近故乡,以语言形式和故事内容再创造出一个潮汕。
林培源不久前出版了他的新书《小镇生活指南》,这是他的第四部短篇小说集,也可称为“潮汕故事集”。这本书里的故事都来自他的故乡潮汕,他选录了9篇自己在年到年写成的作品。
那五年林培源主要在广州和北京求学,和潮汕隔得很远。按林培源的说法,虽然他因写作和潮汕在情感认知上的距离越来越近,但作为从“小镇走出来的潮汕青年”,他总感到自己在故土面前是个“异乡人”般的存在,“我无法融进城市的生活,也无法重新适应我成长的故乡。我总是在焦虑,也只有投身写作才能缓解这种焦虑”。
作为中国近年兴起的“小镇叙事”中的样本之一,潮汕有什么独特之处?遍历各地之后,一个潮汕青年作家为什么还是选择故乡作为阶段性的书写对象?我们联系了林培源进行了采访,聊了潮汕、小镇、文学和真实的生活。
《小镇生活指南》是林培源所作的第九本书,新书出版这一年他三十二岁,刚在清华大学攻读完文学博士学位。博士毕业后,林培源在北京的生活也就告一段落,他搬到了离家乡更近的广州。
高中之前,林培源都生活在潮汕,直到去深圳读大学。此后,他随求学环境迁移,在深圳、广州、北京和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等地辗转了十三年。短篇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里的所有主人公都生活在那个故乡,因此他也称这本书为“潮汕故事集”,故事里的人们喝工夫茶,吃牛肉粿条,泡青梅酒,讲潮汕话。
地理意义上更为准确的说法是,林培源是汕头市澄海区盐鸿镇人。潮汕更接近一个广义的文化概念。潮汕三市,算上包含海陆丰的汕尾,四个地级市组成了“粤东”地区,说着和粤语大不相同的潮汕方言,也在此基础上保有独特完整的传统文化。
学术定义上,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这三者,构成了岭南汉文化的主体。也即是说,潮汕文化和基于粤语的“广府文化”是平级并行的,并非从属关系。然而,受惠于香港流行文化的旺盛生命力,广府文化长期占据了全国对于广东的想象;客家、潮汕文化相比起来则显得边缘而陈旧。
潮汕是广为人知的东南亚地区侨乡、美食之都,又有以李嘉诚和黄光裕为代表的潮商传说。总的来说,潮汕印象多会充斥着人们对于开创和富足的惯性想象。这种想象始于上世纪最后二三十年,但也似乎停在了那个时间。新世纪以来,人们对潮汕和客家的想象并未得到更新,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当九连真人和五条人先后出现在聚光灯下时,会给人们带来如此大的冲击。
以香港为中心的粤语广府文化,其光芒正在被各种因素削弱,与怀旧、落幕和退潮种种形容词相应的,包含着深圳城中村、粤东客家话和广州拆迁建设的广东正不断通过文化创作进入大众视野。
(五条人在《乐队的夏天》表演截图)
或许这是在说明以粤语为中心的广府文化退潮后,岭南文化的其他部分正在崛起?出生在潮汕小镇,成长于广州,武汉求学后又去到北京工作的木村拓周认为,这也可看作成那些中国东南省份地区,有着非广府文化身份的青年们,正在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策划着关于身份认同创作的蓄力反攻。那些有着闽南、客家或是潮汕文化身份背景的人们,却常年受着以粤语为中心的文化作品滋养。等到中心被消解后,真正个人的表达终于有了空间来呈现和被大众辨识。
林培源不认同这个看法,并认为这是资讯通畅时代下信息对称的功劳:“这不是一个崛起的过程,只是说以前被遮蔽起来的东西,盖在上面的那块幕布被拉开了。”
所以林培源笔下的潮汕是相异又相同的。异色的部分在于他书写的对象多是小镇里的边缘人,零落在时代主旋律外的潮汕生活,也咀嚼生活失控后的苦涩。相同之处在于,故事里的失独父母、单亲母亲和独自生活的老人,他们的形象又总是能让潮汕之外的读者,识别出快速变迁中的中国其他小镇的底色。
书里有一个短篇叫《秋声赋》,写一个名为阿秋的男孩,他一心想通过高考走出小镇,却因为家里没钱给他上大学,高考后他在海堤边寻短见,人救过来却傻了。这个形象来自于林培源身边的两位同学。一个高考落榜,有些想不开,骑着自行车去海边坐了一整晚;一个考上了,但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父母决定不供他上学,他则因为总想着这个事情导致精神出了问题。
这像是潮汕诸多开天辟地传说的另一面。在这一面中,潮汕又变得和多数小镇一样,教育又成为小镇向前发展的主要叙事,交杂着无数个家庭的荣光和痛苦。林培源从小成绩就很好,他笑称自己“像别人家的小孩”,但他在这个位置上时又总是在想,“如果我成绩不是这么好,没有机会去读一个好大学,没有文学的爱好,我的命运会走向哪里?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总是很期待去深圳的姑妈家过暑假,那是在97年香港回归前,去深圳还需要办边防证,“到了大城市,才发现深圳有那么大的书城,里面全都是书!但小镇是没有的,文具店里只卖些教辅资料,和没什么人看的世界名著”。
林培源一直记得那个书城,他觉得那意味着一扇天窗被打开,然后就有了强烈的愿望觉得自己要离开那里,要到更大的城市去生活。
高三的时候,林培源参加了新概念作文大赛。在互联网还未普遍下沉到中国所有小镇的时代,这个创办于年的文学比赛,曾因韩寒、郭敬明和张悦然的出现,撩动过很多少男少女要靠文学来实现自我价值,从边缘走向中心的想象。
这些多出生在80年代后90年代初的独生子女,作为被过分溺爱的“小皇帝”,父母乐于给他们零花钱去买不影响学习的杂志作消遣,但生活在把高考等同于未来的大环境里,他们往往也要背负着一个家庭的竭力投入。其中有不少人就是因为这样结识了青春文学,靠着故事里耽溺于自我的友情和爱情,在压抑里开辟出一个暂时温暖的栖身之所。
报刊亭即在纸媒还没被互联网冲击的光环下蓬勃发展,作为中心向边缘传递消息的驿站,集中在某个时期持续为小镇青年送去了《萌芽》、《读者》、《青年文摘》和《最小说》等文学性较强的读物。
少年时期的林培源会去报刊亭购买《萌芽》,他模仿《萌芽》里的青春题材小说写作,学校里文学社的老师看过后建议他,去多写一些自己身边的、故乡的故事。他以自己长大的小镇为底色,写了文章《打马而过的旧时光》,讲一个母亲在操持大家庭中间的诸多不易。
《打马而过的旧时光》拿下了当年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向《北京青年报》回忆这段经历时,林培源认为那是此后他会走上这条路的一颗种子,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真有文学才能的。
当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赛还能定向学校为高考成绩加分,林培源只要过了一本线,就有很大概率去中山大学读书。他记得自己高考查分那天,正好是香港回归的十周年,家里的亲人们去香港见证这一纪念日。林培源打电话去咨询台查分,分——比当年广东的高考一本线正好低了一份。一串冷冰冰的数字,引来了一串串暖呼呼的眼泪。
无缘梦想学府,林培源去了深圳大学文学院。高考的失利让他进一步谨慎、自律地过着学生生活,直到今天他还会记录自己每天的工作,细致到每小时。他想确证自己是否真的有文学才能,所以大一时又参加了一次新概念作文大赛,这一次他还是一等奖。
年时他参加由郭敬明主办的“THENEXT·文学之新-全国文学新人选拔赛”,并随即签约“最世文化”。他的作品开始不断在最世文化旗下的杂志上发表,他也正式出版了长篇小说,参加签售会,读者们抱着书能排好几层楼的队。“最世文化”签约作者的身份和经历外,林培源在大学办杂志,成绩也好,四年里拿了不少奖学金,最后又凭这些资历保研去了暨南大学。现在想到在深圳大学的那几年,林培源感觉自己有源源不断的创造力,觉得特别快乐。
快乐的另一个层面来自于经济上的自足,这成为了他释放自己和父母家庭,以及那个故乡小镇之间紧张关系的基础。如果没有在出版业最后的辉煌年代在财务上为自己挣得的自由,林培源可能会疲于在家庭压力和个人价值实现之间来回折返跑。
“最世文化”和他签了两次约,时间跨度快十年。在第一次签约后,林培源就感受到最世文化的写作和他认可的那种写作有“非常大的撕裂”存在。和他差不多时间段签约进入最世文化的作家,书写题材多集中在青春校园、城市景观和畅销书等类型之中,凭此赚取了很多的版税。
但对于林培源而言,长篇处女作《薄暮》出版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更像是一个“走错了舞台的演员”,“那个平台的文学生产出版机制,它面向的还是比较低龄的读者,再怎么表演也很难达到你想要的效果”。
林培源现在回看自己写的《锦葵》、《欢喜城》和《南方旅店》,那里面有纯文学的东西,也有青春文学的东西。他尝试把自己在深圳和广州求学的城市经验写到小说里去,但要把那样的经验出版成长篇,又要和青春文学拧在一起,林培源仍觉得是一种巨大消耗。年前后他开始集中精力把创作放到中短篇小说里,后来这些作品,陆陆续续都在纯文学杂志上发表了。
研究生毕业那年,林培源还想继续读博,但第一次考博并不顺利,他没能考上。高考失利的一幕仿佛再次重现。当他通过投入写作、签约出版机构,为自己挣来挣脱开小镇青年既有路径的自由和资本之后,学业的不顺仍然会使他受挫。这之后一整年的时间他整个人都比较低迷,“像是跌在了一个谷底,但还是要积蓄力量,要爬起来。”
校园之外的这一年,他准备再考一次。那年他落脚在广州,住在白云区姐姐的家里。姐姐生了对双胞胎,正好是快要上幼儿园的年纪,家里很难安静,林培源于是每天下午出门,背着书去附近的麦当劳或者肯德基坐着复习,他是里面唯一一个坐着看书的人,“没有人理解你在干嘛,也不知道是我太敏感了,还是他们真的会想,这个人怎么一天天在这里无所事事的。”有时候他也去小区楼下剪头发,发型师问他在哪上班,“我说我在做淘宝”。一方面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真的在帮姐姐的鞋店上线淘宝;而另一方面,这样他就可以避免那种必须要不断和陌生人解释文学的尴尬处境。
考博失利的经验被林培源视为又一个转折,对于常年蛰于校园这样象牙塔的他来说,变化是“天翻地覆”的。他意识到那些看似是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包括投入了非常多的文学,其实都是岌岌可危的。他感受到了其中的危险性,“不是说文学不好,而是说一旦没有把握好生活跟文学的关系,或者说当你处在关键的人生阶段,有一步没有踏好,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更多余力去维护好你对文学的热爱”。
一年之后他考上了清华大学,跟着著名作家、教授格非读博,纯文学的道路终于在陡然间变得更为清晰。他又是那样一个理性和自律的创作者,要尽力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每一段时间。
林培源第一次和最世文化签约时,有一项要求是只能在最世文化旗下的杂志刊物发表作品。那时候他多在《文艺风赏》这样偏严肃内核的杂志上缓冲自己和“青春文学”之间的挣扎。那些故事就又回到了一个更为实在的潮汕里去,用更具实验色彩的手法,写那些生活在潮汕的边缘人物。
第二次续约前,他和公司争取到了在其他纯文学期刊或平台发表作品的权利。随后他所写的《白鸦》和《邮差》等作品相继在《青年文学》和《花城》等杂志亮相。这些作品收录进了短篇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于去年出版。作家阿乙推荐这本书时说,“林培源是新一代学院派小说家的代表,他的叙事自然、古老而甜蜜,穿着时尚年轻小说家的外衣,传承着托尔斯泰、废名、格非的余火。”
在北京的这几年,林培源现身文学现场,结交了不少行进在纯文学道路上的师友,作家张楚和阿乙在《神童与录音机》的发布会上为他站台,和读者们聊文学。他在读博期间,出版了一部长篇和两部小说集,拿下了由《人民文学》杂志和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的“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而他研究赵树理小说的论文又拿到了学术会议的一等奖。
在《小镇生活指南》的后记里,林培源瞻望了文学历史中那些著名的小镇、城市和故乡,那都是他心中的短篇小说大师,鲁迅笔下的鲁镇、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奈保尔笔下的米格尔街和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他说,写作一部“潮汕故事集”一直是他的梦想。从这篇后记里,读者不难触摸到这种梦想,如果你能感受到马孔多因为马尔克斯而真实和恒久,你也能明白这是所有作者的梦想。
但林培源感到自己在年后,似乎再难有之前那么大的动力去写潮汕故事了。年后他去美国杜克大学访学,他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昼夜时差稀释了他跟“文学现场”的联系,“刷微博更新到的东西,看上去好像很喧嚣,但都是过去式了,你从朋友圈里看到谁出了新作,谁获了奖,谁在颁奖典礼……但那些东西好像和你又没什么太大关系。”
他在这之前总觉得自己活在文学里,拉开距离后,他才知道“文学并不是无可取代的”。想起了这一点,林培源觉得,最重要的东西是生活,是不在生活里追名逐利,是认真地经营生活,再用心去感受它。所以林培源说自己对北京没有什么执念,他要再回到“生活”里去,再去调整自己跟文学的关系。如果觉得应该先在学术上做沉淀,他也做好了一两年不写小说的准备。
《金蝉》是林培源在年写的小说,这是他最近一篇发表出来的小说。他写一个姓林的中年人,在北京的高校教书做学术,没什么钱,离异后母亲执意从潮汕老家来照顾他,两人生活在学校的一套小房子里。因为离婚,他没能把儿子带到身边,儿子随母亲改了姓也和他越来越疏远。在不少场合里他要同时兼顾母亲和儿子的感受,“既不能说真话,也不能说假话”。
以下为部分访谈内容:
N=北方公园NorthParkL=林培源
N:您怎么定义纯文学?我总觉得纯文学的概念在传播的时候出现了歧义,其实不是那么封闭和晦涩的东西?
L:以前我们对纯文学的看法可能停留在一个比较浅层次的笼统的概念里,认为纯文学跟商业不搭边,更注重文本和文学性。但你回头去看,真的有所谓纯粹的纯文学吗?不存在的。80年代那批作家,他们算是纯文学的写作,但莫言、余华和苏童他们其实和电影与商业走得很近的。
把时间线再放长远一点,看现代主义的一批作品,似乎阅读门槛确实很高,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出版,就是庞德操作的,庞德先对外说乔伊斯写了部很牛逼的小说,饥饿营销,吊足了胃口,然后这部小说才一下子变得洛阳纸贵。
我们认为纯文学曲高和寡,其实是有一些误读的成分。我们现在说的“纯文学”是在特定阶段形成的,是对于上世纪80年代对革命叙事的一种反动。“文革”后,改革开放,思想一下子解放了,所以为什么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那么有鲜活,那么有力量,背后隐藏的是对当时革命叙事的不满,他抛开了当时钳制他的东西,找到了叙述的自由。
N:但今天的纯文学好像是一种广泛的类型了?是更注重自我表达了,也强调要和通俗区分开?
L:应该这么说,纯文学和通俗、类型文学还有差别的,但也不可能完全没关系。举个例子,读者一般都把麦家的小说定义成谍战文学,可是他的小说有很强的先锋文学的意味。特别是去年出版的《人生海海》,我读完特别激动,我之前没读过麦家,但是读完《人生海海》之后,我一度觉得那是当年最好的长篇。所以你就会发现,所谓类型文学和纯文学之间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N:您认为纯文学的定义还是很有必要的?去提示读者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和阅读经验。
L:对,但这么一想我们好像是在拔高纯文学。实际上,纯文学有点沦落成像五四时期带着西化味道的那种精英文学了,变成一种不断在小圈子里循环流动的东西。尤其是是现在的纯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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